不能忽视天津“骨灰楼”背后的丧葬需求

时敢当

“天津一小区住十万个骨灰盒”,近日这则热搜让很多网友直呼新奇。据报道,天津滨海新区这处“骨灰小区”共16栋楼房,楼房外形与普通居民小区无异,但窗户都是黑色的。每层大约有25户房,面积20平到50平不等,每家每户门口都悬挂着“X氏祠堂”的牌匾和大红花。

当地民政部门通报,该处原本规划为公益性骨灰堂,但被改建成了住宅式,并以祠堂的形式违规以租代售。根据《天津市殡葬管理条例实施办法》,农村的公益性墓地不得对本乡、镇村民以外的其他人员提供墓穴用地,不得从事经营活动。民政部也明确要求,严禁农村公益性墓地对外销售牟利。显而易见,当地做法涉嫌违规。

这片被称为“华北第一家”的陵园,因骨灰“住进了楼”,被部分网友称之为“豪华”。但在当地和外村购买村民看来,这里却是经济适用墓。据村民介绍,这里多为家族成员集资购买,算下来存放一个骨灰要比普通公墓便宜很多,“价格亲民”;二来能方便后代集中祭祖,有专人管理也省心了许多。可见,这种形式之所以受到市场“欢迎”,首先是因为击中了当下“墓地价格贵,殡葬费用高”的民生痛点。

与此相似的情形是,近年来,部分大城市居民因为本地墓地价格过高、墓地资源紧张,选择去周边购买低价商品房存放亲人骨灰。因活人、骨灰共住小区引发冲突的报道也并不鲜见。天津这处楼房式祠堂违规不假,但也把这种无处安放的需求集中了起来。

还有村民认为这种祠堂可以节约土地资源, “节省太多(土地)了,我们组大概分3亩左右,现在(祖坟)迁出来才占多少地方。集中管理起来,也就不会有人偷着燃放烟花鞭炮了。”这也击中了墓地贵背后土地资源稀缺的根本性原因。

事实上,在部分网友眼中新奇的“骨灰楼”并不是该地首创,而是很多地方正在鼓励推广的形式。例如,2019年9月,福建省发文,为进一步鼓励生态殡葬,将推进乡村公益性骨灰楼堂建设,对财力困难的乡村给予最高单个15万元的补助;浙江金华市金东区2018年就建成投用了全区首座村级骨灰堂,这座万年堂采用了仿古外观,外部绿化郁郁葱葱,楼内设骨灰墙,占地190平方米可容纳1180个格位,格位以双穴为多数。

如今,节地、环保的丧葬理念逐渐深入人心,树葬、花葬、海葬等形式正在被越来越多的国人接受。但当下,很多人仍然需要一个物理场所去祭奠、缅怀先人,丧葬问题是民生刚需,有条件的地方应该逐渐通过捐资、捐建及政府补助等创新性建设,将这种场所基础设施化。

在天津这次事件中,公益性骨灰堂被违规出售,破坏了农村公益性墓地的产权规则和使用规定,确实应该治理和规范。但是,正视这种现象背后的丧葬需求,提供更多丰俭由人的多元化选择,也是公共服务的应有之义。

创新殡葬服务不妨双管齐下

毕舸 财经专栏作家

近日,多家媒体报道,天津市滨海新区中塘镇一处公益性骨灰堂被改建成住宅式,并违规出售。该建筑群共16栋楼房。工作人员介绍,目前小区“入住”了3000多个家族,骨灰盒接近10万个。

这一做法是违反相关规定的,但事出有因。当地因推行殡葬改革,大量土坟因拆迁需要重新迁址,于是陵园方面“脑洞大开”,将原来的公益性骨灰堂改建成楼房式祠堂,以满足本地殡葬需求。此后陆续吸引不少受高价墓地困扰的外地客户。

为何骨灰堂变私人祠堂会受到热捧,背后反映出什么样的需求空白?

众所周知,目前以墓地服务业务为主的葬业,市场化程度较高,通过自主定价经营,行业利润水平高,资本参与积极性也较高。但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大多数私营墓地费用标准偏高。

根据研究机构数据显示,2018年我国平均殡葬费用(包含墓地)每具遗体约为2万元,按照死亡人数993万人计算,2018年中国殡葬行业市场规模约为2000亿元。人均2万元的费用标准,对于相当数量的家庭而言是沉重负担。

天津这处公益性骨灰堂改建成私人祠堂后,其最小房间面积是20平方米,足以摆放10个以上骨灰盒。从价格上看,按照目前该骨灰堂7000元每平方米均价来算,20平方米要14万元,分摊到每个骨灰盒仅1.4万元,相比之下,这样的方式已是便宜不少。

该骨灰堂承接了如此多的骨灰盒安置需求,这反映出,当前公益墓地数量偏少,现有私营墓地费用过高。新型的“集纳式”骨灰堂因其价廉物美而受到欢迎。

另一方面来看,由于中华民族缅怀先人的传统文化观念,民众希望能够在亲人离世后保存其骨灰,放置于家中显然不妥,因此需要更理想的公共安置场所。

其实,在我国香港地区以及世界上不少国家,类似集中安置的“经济适用骨灰堂”是常态化现象,这其实是殡葬市场化改革必然会出现的产物。当部分家庭无力承受现有贵族式私人墓地的市场价格时,就会有人发现其潜在的商业机会,从而推出定制化的集中安放骨灰堂,通过价格优势吸引这部分有此需求的群体,从而弥补现有产业短板,拓展新的发展空间。

虽然我国目前大力倡导树葬、花葬、草坪葬等各种绿色殡葬方式,但也要看到,文化与观念变革是一个渐进过程,不可强求所有人在短时间内就能接受。而相比现有的豪华私人墓地,集中安置骨灰盒不失为更为环保、同时又符合部分公众现阶段心理和情感慰藉需求的新殡葬模式。

有关部门不妨对此调研,辨析其中的市场和文化合理性,根据这一新趋势,制定相应的管理方法,从而为合规标准的企业开设此类骨灰堂提供准入空间。同时对公益性祠堂加大引导,比如通过类似结构改造,从而能安置更多骨灰盒,并禁止其随意提价。

如此双管齐下,其实是为殡葬行业提供了政策“有形的手”,与市场“无形的手”结合,为市民提供更亲民殡葬服务的创新路径。

天津“小产权墓”热销背后

天津市小站镇迎新村骨灰堂。这样的骨灰堂在当地十分常见,但与静安陵园最大的区别在于,这些骨灰堂均为公益性质,只能用于本地居民的骨灰存放。 (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图)

从北京沿京津高速向东南方向行驶170公里,距离渤海湾约30公里处,有16栋通体灰白的建筑,全黑的窗户外加住宅楼的造型,在周围的田园风光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门口牌坊上“静安陵园”四个字,揭示了这是一处所谓的“阴宅”。

静安陵园是天津万家码头村自建的公益性骨灰堂,始建于2010年。据此前媒体报道,当地人称其为“华北第一”,该骨灰堂自建成后就公开售卖单元房间用作骨灰存储,目前已经违规存放了近10万个骨灰盒,且大部分都来自村外。

天津市近20年来持续进行殡葬改革,土坟外迁需求大,农用土地被用作城市规划用地后,村镇纷纷建立起骨灰堂用来承接村民的殡葬需求。

而村镇外的天津市内,经过官方认证的经营性公墓仍是14家,已有近10年没有新增经营性公墓。根据《2019年天津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天津全市常住人口1561.83万人,死亡率千分之五点三,相当于每年有8.28万人离世。

城市公墓早已供不应求,公墓价格一直在上升。据南方周末记者探访,天津许多公墓的价格都已是每平米十万元起跳。高价公墓让城市居民转向农村寻找突破口,眼前的商机也让农村地区相继出现与小产权房类似的“小产权墓”“小产权骨灰堂”等违规建设。

2013年4月,新华社就曾揭露小产权墓乱象,“重灾区”正是天津。

静安陵园仅仅是天津殡葬行业的一角,但背后暴露出的土地供需、民生问题,关乎很多人的切身利益。

“聪明人”的买卖

李达说自己有些后悔,早在2015年静安陵园二期开发的时候,他就有机会以4000元每平米的价格购入一间房,“现在涨到7000了,买不起了”。

李达是小站镇迎新村的村民,迎新村位于万家码头村所在的中塘村东北角15公里,也有一栋村镇骨灰堂,与静安陵园相似的白墙灰瓦,地面六层建筑以及斑驳的墙面,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工业园区内,还有废弃的建筑吊顶靠在骨灰堂的墙壁上。

李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骨灰堂在当地十分常见,仅小站镇内就有两个村骨灰堂、两个村墓地。不过这些骨灰堂均为公益性质,只能用于本地居民的骨灰存放。

早在2008年,民政部就曾联合8部委下发通知,要求禁止农村公益性墓地从事经营活动。相关通知规定,农村公益性墓地只能安葬本村死亡居民的骨灰或遗体,不得对外经营。从事违法经营活动者将被责令停止经营活动,已出售(租)的墓葬用地和骨灰存放格位按非法转让处理。

此后全国多地都进一步出台了地方通知,天津市民政局也多次向公众强调,公益性墓地和骨灰堂禁止对外从事经营活动,公众要谨防上当受骗,防止付款后却因为骨灰堂资质问题被违约。

但周边居民仍趋之若鹜,“静安陵园的管理、装修确实好一些,而且平摊到每个人头上的费用并不高”。

李达将自家亲人的骨灰存放在了迎新村的骨灰堂,但他说那里环境并不好,“一个房间放了七八户的骨灰盒,都是不同户的。房间没有装修打扫不说,还发生过偷盗骨灰盒的情况。”相比之下静安陵园考究多了,室外有各类雕塑、喷泉装饰群,室内也干净整洁,每天都有接待人员以及安保。

更重要的是价格。据此前媒体报道,静安陵园共有3800多个房间,买家除了当地中塘镇的村民,更多是来自天津市西青区、津南区、东丽区、北辰区等的居民,都是买个房间做宗祠用。

李达算了一笔账,以7000元每平米计算,每个单元间30平米,加上装修不过二十多万,而一个单元间内放上20个骨灰盒绰绰有余,相当于每个骨灰盒售价一万多,相比天津市内动辄十万起跳的公墓便宜太多,“能早买的都是聪明人”。

静安陵园的单元间面积多在20平米-50平米之间,宽敞的空间源于对漏洞的极致利用。

按照《天津市殡葬管理条例实施办法》规定,乡、镇、村公益性墓地占地不得超过7000平方米,区、县公益性墓地占地不得超过33.5万平方米,每个墓穴占地面积不得超过1平方米。

一平米是对墓穴平面大小的要求,却没有限制高度。根据天津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滨海分局的土地征收公告显示,中塘镇公益性骨灰堂两期用地面积共5.37公顷(53700平方米)。而根据工程的招标公告,其地上建筑面积32800平方米,地下建筑面积6789.92平方米,总计约39590平方米7层建筑。按静安陵园员工的说法,该骨灰堂目前已经存放了近10万个骨灰盒,相当于每平米能放下2.53个骨灰盒。

由于被媒体曝光,村民对于外来者已经心生警惕。南方周末记者前往静安陵园的时候,陵园门口已经围上了栏杆,在询问“还能买骨灰堂吗”后,看门大爷手指村委会方向让去那里问。

供需的失衡

南方周末记者前往万家村村委会,在不足十平米的一楼招待厅里,有多位当地官员正在统计研究静安陵园目前的销售状况。

当地官员对静安陵园的详情欲言又止。一名自称是镇里下派的刘姓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之前的报道“对村里是有污蔑性质”,他举了个例子,就好比20年前建了个房,政策改变后变成了违章搭建,这不是当初建房者的责任。但在询问陵园的具体情况时,该官员表示一切按纪检委的调查结果为准。

“‘北京人,天津墓’,天津人墓地除了天津人买,北京来的也不少。”王涛是一名墓地的中介,负责为客户挑选、代买墓地。早年间,他还领着北京的顾客到天津买墓,“北京的墓实在太贵了,现在天津的也不便宜。”

根据安居客数据,北京2019年的商品房均价已达到58000元/平方米左右,天津则为21000元/平方米左右。

南方周末记者分别联系了14家天津经营性公墓,其每平米的最低报价均已超过5万元,这还不是最终的价格。

通常而言,墓地价格主要由墓穴价格、墓面价格、安葬费用以及墓地维护管理费用四部分组成。墓穴的造型越有艺术感、材料越精、占地越大,费用自然也越高。王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5万元只是墓穴价格,客户最终买到的价格基本不会低于10万元,“墓比房贵”已是不争的事实。

当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自己来自外地时,多个公墓的工作人员都声称墓地当前没有空位或是需要等位,而王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通过他这样的中介基本都可以买到,“只是价钱的问题”。

据在港股上市的福寿园2019年报显示,公司的墓穴销售单价近年来一直在上涨,2019年同比上升了7.5%,销售单价就已经超过10万元。其中,最高档的“定制艺术墓”平均售价更超过40万元。

根据民政部101所此前发布的研究数据,2015年北京地区的殡葬消费平均就达到了42837元左右,市区居民更是高达8万元。其中,购买公墓占整个殡葬消费的87.5%,当时北京市墓地价格已达到了7万元。

上涨的直接缘由就是墓地审批的停滞。当时北京市民政局新闻发言人、副局长李红兵向媒体表示,十几年来,北京所有公墓的土地没有再增加一分,本市现有的33家公墓规划面积已十多年没有变化,“剩下的一点墓地资源,公墓自然要利用市场经济的杠杆来调节供需关系。”

天津的情况也类似,早在2012年8月召开了“天津市第八次生态殡葬改革工作会议”,会议中提出天津市将不再批建经营性公墓,控制总体规模,同时对公益性墓地采取政府定价,严格建设标准,实施总量控制,进一步降低占地面积,坚决制止非法占地、乱批乱建、违规经营等违法行为。

伴随老龄化上升,每年去世人口的增长,单靠墓地的存量开发已难以支持庞大的需求。一位天津国营公墓的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天津供不应求的现象已经存在许多年,他所在的公墓前年新开辟了一块用地,将近400个墓穴,“两个月就卖没了,只好再重新开发建设新的地块,加上今年疫情的影响,下一批墓穴最早也要到明年下半年才有。”

“像天津这种情况,本质上就是一种(供需的)不平衡。”一位殡葬业资深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正因为农村看到了城市里市场的需求,才将自己的土地资源提供给了城市以获利,最终形成了有买有卖的违规。

“以墓养馆”的弊端

监管部门为何对公墓用地如此谨慎?很大程度上源于历史的教训。

改革开放后,政府提倡以火葬代替土葬,公墓迎来了第一波发展热潮。恰逢企事业单位改革,诸如火化场、殡仪馆之类的民政部门事业单位被挪出了财政划拨的范围,原来依靠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其资金来源最终改为自筹,“这个时候,财政连人头费都不拨了,再加上一些地方的火化率不高,地方的殡仪馆等单位只能自己想办法。”据一位殡葬业资深人士回忆,

最终的办法是,结合民众入土为安的心理,在殡仪馆原有的业务基础上满足其墓葬的需求,通过“以墓养馆”的方式来弥补殡仪馆运营财力的不足,于是出现了经营性公墓。

早期按照民政部门规定,只有事业单位可以建设经营性公墓,所以直到今天,仍有许多经营性公墓在性质上属于事业单位。之后随着民营资本的进入,一部分公墓也就由民营企业来运营了。比如具有代表性的上市企业福寿园,就是在1994于上海成立,如今已是国内最大的民营殡葬企业。

然而,由于地方殡仪馆的收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公墓的收入,这一阶段地方民政机构为了支持殡葬行业,纷纷进入了抢建状态。根据民政部网站的数据,1995年—2012年,民政部管理的公墓数量由24座变为了1597座,增长了66倍。

市场一下由“不足”变为了“过剩”,与此同时参与者的资质也良莠不齐。一些香港、台湾等地的新型殡葬理念诸如塔陵、骨灰盒等传入内地,但也出现了利用新概念搞传销搞庞氏骗局的现象。

“一系列的混乱引来了监管部门的强力整顿,国家连续出台了好几次关于清理整顿公墓的文件,所以到了2000年左右,全国就形成了一个严格审批、几乎就是不批的状态。”一位殡葬业资深人士说。

直到今天,从严审批的思路仍然没有改变。但一位殡葬业资深人士也认为,目前似乎走向另一个极端,“老龄化就意味着死亡率要逐步提高,目前城市墓地的供应是明显不足的。”

对土地的限制也直接催生出了公益性墓地。国家向农村居民征用土地来建设公墓,村民会享受到一定补偿,同时也可以满足村里人的殡葬需求。

而在一些地方,经营者以建设公益性墓地为名办理相关审批手续后,暗地里违规向城镇居民销售,打着公益性墓地的幌子做着经营性墓地的生意,这使得埋葬于此的城市逝者权益很难受到法律保障,因为个人与墓地签署的合同本就违规。

2013年4月,新华社就曾揭露小产权墓乱象,“重灾区”正是天津。

严格的土地审批加上老龄化日益严重,加剧了墓地用地的供需失衡,进一步抬高了墓葬价格,从而又将民众推向了购买违规墓穴(骨灰堂)的边缘。

“高度管制”劝退新参与者

拿地难,是目前所有经营性公墓(骨灰堂)共同面临的问题。

自2001年起,墓园用地被从土地许可用途范围中剔除,所有公墓都无法再取得不受预设使用期限制的划拨土地用作墓园开发。目前,墓园用地必须先经相关部门划作墓园开发,墓园经营者才可向相关地方政府部门收购,也就是所谓的“招拍挂”。

公益性公墓的用地则略有不同,由于大多是由村镇建设,其土地大多是集体土地划拨。这意味着公益性公墓的土地成本相当低。

根据公墓的性质,主要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事业单位,主要是由民政部门独资创办经营。二是联营,就是由民政部门与社会资本一同参股的公墓。三是私营,也就是完全的民间资本掌控。

据《殡葬管理条例》规定,建设殡仪馆、火葬场由县级政府和民政部门提出方案,报本级政府审批。建设殡仪服务站、骨灰堂,由县级政府和民政部门审批。建设公墓,经县级政府和民政部门审核同意后,报省、自治区、直辖市的民政部门审批。

“公墓行业仍然是管制很强的行业。”投资人张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张峰所在的公司曾于十多年前投资一家公墓扩建项目。他说,设立一家经营性公墓一般有三步,即发改委行政许可立项、民政局批准建立证明、市国土资源局出让土地。

但由于历史原因,目前大部分的公墓都是由殡仪馆改制或参股而来。以天津市14家经营性公墓为例,其中中心城区和城郊四区有包括天津寝园、天津憩园、东华林公墓等在内的墓园6个,远郊包括永定塔陵园、梦静园、元宝山等8个公墓。

14家中有近半都是事业单位,如天津寝园、天津憩园是天津市民政局直属单位,津南区怡静园、宝坻区祥安寝园则是由区殡仪馆管理,天津市武清区永安公墓实控人为天津市武清区国资委。典型的联营机构诸如北辰区天福陵园、西青区西城寝园,都是由区级的民政局或者殡葬管理所联合村委会建立,而和村委会合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拿到价格低廉的集体用地。

有些看起来100%民营的公墓,背后也有民政系统的身影。譬如宁河区永定塔陵园,其大股东为天津长安运通投资有限公司,但实际原属于天津市宁河区殡葬管理所,管理所以分包的形式将运营权交给民营资本,每年抽取管理费提成。再譬如东丽区东华林公墓,大股东为东华林公墓有限公司。但墓区的实际运营主体为天津东帝龙山陵园有限公司,该公司的前三大股东里就有东华林公墓有限公司和天津市蓟州区殡仪馆。

睿欧咨询的一份调查显示,目前有数家在港上市公司都会与民政局开展合作,并向其交付高额的管理费。中国殡葬服务行业为受高度规管的行业,且可能于日后受更严格规管。

张峰也感觉到了这一趋势,他发现,目前监管并没有对可供墓园使用的土地供应放开的打算,公墓土地使用仍须通过各政府机关的连串审批程序。

土地供应有限加上对地面墓址的需求不断增加,势必还将加剧墓价的上升,高昂的土地成本,也将“劝退”那些想要加入这一行业的参与者。

近年来,广东、浙江、江苏等省市的民政管理部门相继开展“脱钩”行动,要求民政行政机关不再作为发起人或投资人参与经营性公墓和其他殡葬服务企业的建设经营,提倡“管办分离”。

“目前只有上海的经营性公墓都是通过招拍挂的形式拿地。”张峰说。

(应受访者要求,李达、王涛、张峰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

大了(liǎo):行将消亡的民间入殓师

大了(liǎo):民间白事会一条龙总仪官。大了不仅总揽人生最后一程礼、事、情,一了百了,平息圆满,更为生者“了除”送行逝者的种种劳心费神。在民间的传承,传说里,大了作为“阴阳跨界”沟通者,更多承担、化解了虚拟又实际的“放不下”,这一点,既有心理医生的作用,又有原始萨满的味道。

这就要求一位合格,有本事的大了,通晓人情世故,自然道理,如本文采访的毕大了,师傅所讲:大了大在德,了在行(本领)。缺一不可,否则,人生的最后一刻就只能是不了了之。

老毕说弥留之际的人是最聪明的,在那一刻他能想起所有的事情,也能看透这一辈子的意义。

有一个老毕亲手送走的哮喘病老人,在生命最后时刻突然坐起来,非常顺畅地对所有晚辈说,别哭,哭什么?哪有父母跟孩子一辈子的?你们都成家了,我也到岁数了,没啥好哭的。回去告诉你们长辈,我想她们,来世再见吧。

说完十分钟,老人就去世了。

老毕说,这就是看透了。

大了:送的是逝者,了的是活人

老毕是天津的一名大了。大了,天津地区对婚丧嫁娶组织者的称呼,现在专指白事组织者。天津地区白事规矩繁多,普通人难以熟悉所有规则,当家中有人去世时,都会请一名大了来家里主持丧事,一应仪式、接待、物料,均由大了操办。

从90年代开始,老毕就是一名大了,没有师承,自学成才。年轻时老毕在当地人脉就很广,红白事情很多人会把他请去帮忙,忙来忙去,他就自学成为一名大了。最初大了都是兼职,帮忙处理丧事是不收钱的。

后来名气越来越大,找的人越来越多,也就开始有“出场费”了。如今天津滨海地区很多人都知道有个知名的大了叫老毕,架子很大,“出场费”很高,老毕说这都是传言,其实他是个有活都接的大了。

老毕这几年装修了一个小园子,专门接待殡葬事宜。多年之前死者家属都是请大了到家里操办丧事,现在普遍搬到了楼房,诸多不便,越来越多的人会在老毕的院子里操办。

一般情况下,接到电话后老毕会先派人把死者接来。派人去接而不是由家属送来,有几个方面原因,一来都有忌讳,普通的车不愿意载死人,二来按照当地的习俗,死者不能乘坐电梯,需要有两名抬尸人从楼梯抬下来,市场价一层楼一百元,这两个人一般由大了来安排。死者接到后,会有专人给死者化妆、洗澡、剪指甲、换衣服等。

很多人都看过日本电影《入殓师》,其实中国大了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换好寿衣后,老毕会主持三天葬礼的多个仪式,维持葬礼秩序,保证整个葬礼顺畅结束,把死者最后也最重要的一件事了结。

老毕说,虽然大了处理的都是死者的事,但真正要了的其实是活人。

“比如老头去世了,老太太一直哭,怎么办?大了要去劝,怎么劝是个学问。别哭了,知道吗?老两口总有个先走后走的,哪有一块走的,对吧?百年以后还会见面,一见面第一句话你知道说什么吗?你老头过得挺好啊,怪不得不来看我!老太太哈哈一笑,这事就过去了,葬礼就可以继续。还有大了都在强调眼泪不能掉在死者身上,老话说是亲人眼泪会影响死者超生,其实也是为了让人缓解悲伤,不然所有人围着一直哭,葬礼怎么继续?身体哭坏了后面日子怎么过?”

所有的规矩和仪式,其实都是为了活人好好活下去,记住亲人、记住孝道、记住爱,这也是死者最大的愿望。

但很多时候,葬礼上会出现一些不愉快的插曲,民间称为闹丧。大部分闹丧都和钱有关,死者家属因为财产问题在葬礼上争执甚至大打出手。这时候大了就要出面,把场面压下来,避免出大乱子。

老毕很擅长处理这类事情,拿手绝活是盘道。在滨海几十年来的生活工作,让老毕积攒了广阔的人脉。面对闹丧的家属,老毕会先把人拉到一边盘道。

“哪儿人?哪儿工作?谁谁谁认识么?认识啊,我也熟啊。几句话下来就会发现都是熟人圈子。”盘道一方面能套近乎,一方面也是个威胁,圈子都不大,闹得太僵之后也难混。盘完道就可以心平气和讲道理,有矛盾都理解,但要先让老人入土为安,矛盾后面再商量,商量不好还可以打官司。

“拼的都是文化。”老毕对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很自豪。

要做大了,必须是个完美主义者

老毕最喜欢说一句话,所有行业里殡葬是最严谨的。因为其他的事情出差错,事后都可以补救,死者是没法补救的。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大了这个职业又不是那么严谨。大了没有统一的师承和门派,也没有成文的规则,都是口口相传。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不同地区的风俗千差万别,很难整理出一套完整的规范。如何行事,全靠大了的理解和自律。

老毕很瞧不上一些大了的做派。有的大了穿着裤衩拖鞋就去主持葬礼,有人除了主持仪式亮一下相,全程找不到人,还有更过分的会在葬礼上顺手牵羊。

在合作过的人眼里,老毕是个完美主义者。每次接了活,老毕都会在葬礼现场盯满三天,该主持仪式的时候主持,需要解决疑惑的时候释疑答惑,闲下来就跟家属聊天普及一下殡葬文化,或者干脆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亲人去世,家人都会六神无主,咱们在现场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能让人安心。”

除了主持葬礼,大了还会经营各种殡葬周边产品。老潘和老毕曾是同学,如今被他拉来制作各种丧葬用品。除了常规的纸人、纸马,还要满足顾客各种稀奇古怪的需求。

曾经有个死者家属说父亲生前喜欢越野车,老哥俩给对方用纸糊了一辆悍马,不是简单的纸壳,而是可以移动、几乎1:1还原的车。出殡的路上,那辆悍马被全城人围观。

最有趣的经历是一名死者生前喜欢喝酒唱歌,老毕找老潘给做了一瓶啤酒一瓶红酒加一瓶茅台,还有三个话筒。据说还用纸糊了一名陪酒女郎,但老潘不肯承认,只说是陪葬的童男童女。其他的像军舰、鱼竿、宠物老潘都做过,只要顾客有需求,老毕就会拉着老潘给做出来。

老潘经常骂老毕,认为这个老同学毛病太多,总是提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普普通通做一个纸人,老毕经常提出要求画上口红、做个耳坠,电视机要有在播的节目,狗要有清晰的毛发。

在很多人看来,这不过是个做出来就要被烧掉的东西,意思到了就行。但老毕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提出各种精细的要求,在他看来,对待死者的所有事情都不能随意,这是基本的敬畏。

除了做大了,老毕还承包了医院的太平间,改造成了一个殡仪馆。院子里的花草、展板、木架、佛像,都精心排布。老毕对他的这个手笔非常骄傲,在他看来,这个院子被改造后像一个花园,人处于其中不会有任何的恐惧感,而是平和。“事死如事生,在我们这行眼里,年纪大的死者就像父母,年龄相仿的就像兄弟,平和地看待这些,就不会有恐惧。

未来,老毕准备把这个院子继续完善,变成一个殡葬文化博物馆之类的场所,更好地宣传殡葬文化,让更多的人记住这些传统。

大了,一个终将消亡的职业

大了这个职业,正处于青黄不接的一个阶段。老毕说,由于各种原因,殡葬文化出现了一次大的断层,保留到现在的也就百分之二十,八成都丢掉了。

如今,剩下的这20%也很难保留下来。

去年四月发布的《天津市文明行为促进条例》明确提到,在公共区域摆放纸牛、纸马等迷信用品,搭设灵棚,吹打念经,“送路”;在道路、居民区和其他公共区域焚烧纸牛、纸马、冥币等迷信用品或者花圈、花篮等丧葬用品;制造、销售封建迷信殡葬用品等行为都会受到相应处罚。近年来天津各区也陆续出台多项规定推进移风易俗。

近年来,全国各地都在倡导丧葬从简,简化葬礼仪式、限制丧葬用品使用。作为从业者,老毕十分无奈,但也接受这个现实。

“未来这个职业肯定是会消失的,这个时间不会太久,甚至我可能都会看到这一天。”很多家属依然希望用传统的方式祭奠死者,之前部分大了会帮着家属从外地购入纸钱,制作小体积的纸马、纸人,在合规的边界上完成整个葬礼,如今连这些擦边球也没几个人敢碰。

除了政策规定,更大的冲击来自年轻人的漠视。政策很难限制住需求,但当用户群体没有需求的时候,这个行业也就真的走到头了。老毕明显发现,现在年轻人越来越不在意这些传统习俗。大了作为葬礼话事人,权威开始受到漠视。当老毕在葬礼上提出某些举动不合规矩时,有的年轻人完全无视他的话继续我行我素。老毕很生气也很无奈,“该说的我还是会说,做不做是你的事,我说了就问心无愧了。”

老毕觉得,葬礼最重要的意义是弘扬孝道,也是一场死亡教育。移风易俗可以理解,但很多传统教育不应该一起被移走。

采访到最后,我问老毕,做这么多年大了,了了这么多人,怎么了自己?

老毕回了我四个字:“好好活着。”

“人生就是一场戏,每个人都在这个舞台上,分饰abcd角色,有的人没出声,就没了;有的在台上唱了两句词;也有的人是主角,能把整场戏唱完。都是注定的,要看开这些。

“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每天早起锻炼,养好身体,别给孩子找麻烦。”